苏轼《定风波》词赏析-定风波 苏轼鉴赏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三个春天,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在此之前他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而在这四个多月后,他将会写出《前赤壁赋》。
写作此词时,苏轼的心情已经能够完全从乌台诗案的阴影里超脱出来。就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到了黄州之后,苏轼写出了一系列在中国文学史上光彩夺目的杰作,而这首词就是其中之一。
沙湖,《苏轼文集》卷六十八《书清泉寺词》:“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将买田其间,因往相田。”苏轼为一家生计考虑,想在沙湖买一些田地耕种。
既然词的序中说“雨具先去”,那么是蓑衣还带着,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里的蓑衣是设想的呢?我以为,可能至少蓑衣还是带着。可能雨是突然就来了,突然就比较大。
词的上阕写得清旷而豪放。有的赏析说这里是有“一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轻松、喜悦和豪迈之情”,或者实际上也并不是这样程度的积极和轻悦豪迈。虽然诗人是要超出现实人生一切可能的困苦,试图获得一种总是从容自若的人生。
关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释义大概是很困难的,虽然一看似乎意思就懂了,可真要想用白话说清楚它,就会发现相当不容易。当代的研究者们已经给出了七种各自有所不同的解释,这还只是我个人见到的,很可能还有另外的不少种解释。显然,这之中最多只能有一种解释是正确的。它们中最新的一种解释是钟振振在2016年的《古典文学知识》杂志中提出的,他认为在宋词中“一蓑烟雨”是渔隐生活的象征,所以苏词这里的意思是:
我平生以“一蓑烟雨”的渔父自任,而“斜风细雨不须归”正是渔父家风,我怎么会怕眼前的这场雨呢?弦外之音则是说,自己淡泊名利,志在隐逸,因为无所求,也就无所谓,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
他在文中举出了宋词中的八个使用了“一蓑烟雨”的例子,以证明“一蓑烟雨”是渔隐生活的象征。但是我以为他的论证以及他的论点都是有问题的。
他举出的八个例子的作者是苏轼以后的作者,作者中最早的秦观比苏轼小了十二岁,其次是惠洪,比苏轼小了三十几岁。这就意味着这后来的八个作者很有可能都是受到苏词的影响。而这八个人的词中,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的词,而秦观词中的“一蓑烟雨耕黄犊”,是写正在漫漫长途上的他是很怀念当年在家乡的那种平静而平常的田园耕读生活了,与渔隐的意思还是有所不同。
苏轼这时候的身份也是需要考虑到的,他现在已经算不上一个官员,而只能约略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平民。而对于一个普通的或耕或渔的平民,“一蓑烟雨”只是比较平常的事情。所以说苏轼是“平生以‘一蓑烟雨’的渔父自任”,这样说是肯定不合适的。
事实上,在宋词和宋诗里,都能够找得到明显的例子来说证明,“一蓑烟雨”也可以是指农业社会里的普通的农耕生活。
而且有意味的是,宋诗里所有其它使用了“一蓑烟雨”的,也全都是苏轼之后的作者。再查阅《全唐诗》、《全唐五代词》,发现没有一首作品使用过“一蓑烟雨”一语。这似乎在证明,“一蓑烟雨”一语是苏轼的一个创造。似乎惟一可以作为例外的是在当代学者陈尚君的《全唐诗补编》(1992年出版)里,据清代曾燠的《江西诗征》,而收录有一首残唐五代时的欧阳持《书翠崖(一作岩)寺壁诗》:
我平生以“一蓑烟雨”的渔父自任,而“斜风细雨不须归”正是渔父家风,我怎么会怕眼前的这场雨呢?弦外之音则是说,自己淡泊名利,志在隐逸,因为无所求,也就无所谓,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他在文中举出了宋词中的八个使用了“一蓑烟雨”的例子,以证明“一蓑烟雨”是渔隐生活的象征。但是我以为他的论证以及他的论点都是有问题的。
他举出的八个例子的作者是苏轼以后的作者,作者中最早的秦观比苏轼小了十二岁,其次是惠洪,比苏轼小了三十几岁。这就意味着这后来的八个作者很有可能都是受到苏词的影响。而这八个人的词中,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的词,而秦观词中的“一蓑烟雨耕黄犊”,是写正在漫漫长途上的他是很怀念当年在家乡的那种平静而平常的田园耕读生活了,与渔隐的意思还是有所不同。
苏轼这时候的身份也是需要考虑到的,他现在已经算不上一个官员,而只能约略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平民。而对于一个普通的或耕或渔的平民,“一蓑烟雨”只是比较平常的事情。所以说苏轼是“平生以‘一蓑烟雨’的渔父自任”,这样说是肯定不合适的。
事实上,在宋词和宋诗里,都能够找得到明显的例子来说证明,“一蓑烟雨”也可以是指农业社会里的普通的农耕生活。
而且有意味的是,宋诗里所有其它使用了“一蓑烟雨”的,也全都是苏轼之后的作者。再查阅《全唐诗》、《全唐五代词》,发现没有一首作品使用过“一蓑烟雨”一语。这似乎在证明,“一蓑烟雨”一语是苏轼的一个创造。似乎惟一可以作为例外的是在当代学者陈尚君的《全唐诗补编》(1992年出版)里,据清代曾燠的《江西诗征》,而收录有一首残唐五代时的欧阳持《书翠崖(一作岩)寺壁诗》:
迎笑堂前九节筇,闲来无事得从容。时闻雷护千年橘,夜听风传万壑松。茅屋人家芳草合,竹房僧住翠微浓。一蓑烟雨归来晚,遥听云间起暮钟。
可是这首诗看起来不大像是残唐五代那样时代氛围里的作品,再考虑到《全唐诗补编》也是出现过一些这样断代的错误的,而《江西诗征》这类书一般都是有不少错讹。所以我以为这首诗的作者应该还是苏轼之后的作者,综合几方面考虑,这首诗是残唐五代欧阳持作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且正因为这首诗里使用了“一蓑烟雨”一语,我们可以断言它百分之九十九是苏轼之后的作者的作品。
总之苏轼本词的这里是有一些超逸和豪情的意味。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清代郑文焯《手披东坡乐府》云苏轼此词“能道眼前景”,的确如此,写眼前之景如在人目前,从容自然真切,毫不让人觉得有使气用力之感,这绝对是大家手笔。这样平常而又感人的场景,也许我们曾经历过很多次都并无多深的感触,但是忽然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它就深深打动了我们。只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很可能仍然是有些模糊的,只是在看到这首杰出的词作后变得清晰分明起来了。在时间的长河里,多少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次次所成功抒写的也许不过就是这样本来常常会有的一类场景。从而人们可以通过它们,将一次次不过是如此片断的永恒连成一气,一起相聚在永恒的生命光辉里。
“山头斜照却相迎”,只一个“却”字,诗人便写出心中一种难掩的喜悦和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虽然用笔看起来像是有些淡淡的。在这往往风雨冷寂的世间,人生的道路总会有不少艰难困苦,但忽然就有这么一片光明,温暖而亲切,仿佛为你而来。这世间是有情,是无情,是好是坏?我们也许很难说清楚。所以诗人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我们是借此可以知道了,作者大概永远也不能忘记,世间那些也许不过是一时的浅浅的温暖、不过是片刻的平常的光明,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终究不过是作者某些时候的理想,是很多时候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人的心灵充满了深刻的矛盾,即使是他所能够获得的最高深的智慧也常常潜在着深刻的矛盾。当这矛盾分明显示出来,似乎就表明生命必然具有无从避免的复杂的性质。而矛盾是生命的代价。
斜阳和夕阳可能是人类已有的绝大多数时代的文学艺术里常要出现的事物,大概晴天中午时分的太阳人常常是不大去关注的,因为太刺眼。苏轼这首词的斜阳或者和泰戈尔《新月集》中很有一点相似:“秋天的夕阳,在荒原上大路转角处迎我,如新妇揭起她的面纱迎接她的爱人。”泰戈尔这里的夕阳显然要比苏轼词中的斜照更多温馨美好的感觉,只是美得有点不像是平常的样子。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转晴了,在这夕阳的斜照里,诗人也许略停了一下,然后他回首向先前还是风雨萧瑟的来路望去,他望见的是什么,他又因此想到了什么?也许说出来太多了,诗人干脆就一点都不说,全留给我们想象。这里的回首显然是有象征意味的。
诗人终于不想了,他果断抬起脚步,“归去”,继续走在之前那“归去”的路上。这里的“归去”两个字应该是怎样干脆的样子。
而“归去”的路上,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词的节奏韵律和情绪至此变得从容坦然而平静。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不是在表现类似“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那种经历了人生的风雨之后,终究心灵从中超出的境界和理想?我想应该是很有些这样的意思的,经历过深重苦难的人有几个不曾向往过这样的境界。但是,似乎又不仅于此,其中潜在的意蕴似乎仍然是比较复杂和丰富的,我们能够从中隐隐看到一个新的开始正在开始。
本词的上阕是写带着些酒意的豪情逸致,诗人写来卓尔不凡,几乎让人感到有些神光四射之感,而词的下阕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创造出来的一篇堪称中国诗歌的典范的作品。如果说词的上阕还有点用意的痕迹,还有光彩夺目的技巧,下阕则用笔、结构、意象,俱是平常、自然、简单,但创造出来的效果却是无与伦比的。
郑文焯评此词:“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不过我觉得这首词里表现的思想情感还是比较复杂的。
苏东坡的思想是杂糅儒道佛各家的,魏晋之后的文人大都有儒道的背景,这不用说,而苏东坡还要加上佛教思想的影响。可能苏东坡作品中,能够比较明显看出来佛教思想的影响就是从黄州时期开始的。
比如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中有“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也是明显表现出作为儒学思想家的苏轼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和激励,这样博大深厚的思想中国本有思想中本来是几乎没有的。
唐朝时中国的佛教发展到了它最高峰的时期,必然地儒道思想对这种挑激开始回应。到了北宋时期,儒家思想对这种挑激的回应达到了一个高峰。苏轼也是北宋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不过在儒学思想史上没有二程、张载、周敦颐、朱熹、陆九渊等人有名。但是,苏轼是一个很好的思想家,作为思想家,他实际上并不逊色于他们。
苏轼在黄州时是四十几岁了,已经很经历了人生的一些苦难。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最后说“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感觉是近于佛家色空之意,而江月空明万古如是,以此作结,近于顾随诗云“禅月空明息世尘”者。当然这两句词又不仅仅里面有佛家的思想,而是有复杂的思想情感,它总还是关注着人间,写江月的同时也还是要“一尊还酹”,祭奠那些让他怀恋的过去了的人和事。
本词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也不仅仅有佛道思想的影响在里面,或者和当代陶铸的“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也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处。陶铸诗里面应该也是有一些宗教情怀,但像他这样人生经历的共产党人一般是不大可能受到佛教思想影响的,这大概无可置疑。只是欧洲的共产主义思想本来就和基督教颇有关系,而有或潜在着一些宗教情怀也是普遍的人性。
苏轼1085年从黄州出去后经历了一段不错的岁月后,从1094年开始,他此后的人生还是陷在政治的风雨之中,一贬再贬,一直被贬至海南岛。最终在1101年结束了贬谪经历,从海南岛回来了,但不久便死于北归的路途上。而陶铸呢,也是写下此诗几十天后就被迫害而死。从古到今,人对于未来的美好理想似乎总是实现不了。
至于说苏轼本词“琢句”“瘦逸”,我以为,说是有些魏晋诗歌的那种萧散简远超逸的意致也许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