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5日，江苏淮安“名校优生”面试，790余名考生角逐260个事业岗位。图文无关。（视觉中国/图）

尽管四处碰壁，63岁的苑子牛仍在四处奔波，想要争取一个理想的退休“名分”。

2021年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苑子牛，原本是辽宁省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的美术老师。2000年，诊断出强直性脊柱炎五年后，他开始病休生涯。正是这长达21年的病休，使得苑子牛的退休之路充满纷争。

2023年5月，苑子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办理退休手续时，他发现自己41年的工龄只认定为11年5个月。他拒绝接受这样的安排，甚至怀疑自己的编制被取消了。

相关单位给出了不同的说法。大连市中山区教育局2023年3月出具的信访事项处理意见书写明，苑子牛是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事业编制二级教师。该校知情人士亦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苑子牛始终是在编人员，“用老百姓的话说，他就是教师身份，没有人篡改他的身份，没有人占用他的编制”。

病休25年的姚志荣，没有这么“幸运”。姚志荣原是黑龙江佳木斯向阳区第十二中学教师，据九派新闻报道，1997年，她请假到北京治疗，而后因身体原因一直没有返校工作。2020年退休前夕，她发现自己的教师编制“消失”了，佳木斯市教育局答复称，她的编制和工资已于2004年被取消。

2022年，不愿以社会人员身份退休的姚志荣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请求判令佳木斯市教育局为其恢复教师身份、办理在岗公办教师退休手续、补发2001年1月至2022年7月的工资暂计90万元。

“25年没工作，还能有编制？还给你发工资？”2023年4月经媒体报道后，姚志荣反而陷入更多争议。不少网友支持佳木斯市教育局的做法，认为长期病休人员的编制不应保留。姚志荣未进一步回应质疑，佳木斯市教育局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请求。

病休二十年，“铁饭碗”会丢吗？两名中学教师的经历，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

病休21年，苑子牛仍是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事业编制二级教师。（梁群微博截图/图）

“名正言顺在家休息”

“教师病休没有时间限制。现在很多当代人的思想是不干活，还想要工资，你不脸红吗？这有什么脸红的，他有病啊，每个人随时都会有病的。有病的老师是弱者，你们不能对弱者这么残忍。”关于苑子牛长达21年的病休，前妻梁群（艺名）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如今讨说法不是为了利益，“就是为了教师的尊严”。

2000年是苑子牛病得最严重的时候，那一年他39岁，在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当美术老师。他回忆当时腰背弯曲，不能直立行走，经医院检查，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晚上经常疼得一宿睡不着觉。”

在第三十三中学任教时，虽是美术老师，但苑子牛的工作内容没有教学生画画、批改作业等常规教学任务，而是为学校发展“三产”。1994年，苑子牛从大连市第九中学调入第三十三中学，同年11月注册成立了大连爱家综合商店，又名“子牛西画”，属校办企业，企业类型为集体所有制。“子牛西画”负责人为苑子牛，主管部门是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

1999年3月《大连日报·文化周刊》曾对“子牛西画”进行报道，“画店立在长春路4年，经历了火灾、卖不动画、经营不好各种难心事，直至去年才有转机，每当此刻苑子牛都是第一个出来说‘算了吧’。”

“相当于学校的自留地。”梁群解释，“子牛西画”里面不全是苑子牛的作品，主要是临摹，也可以买或收藏别人的画来卖。“除了给学校创收，还会给学校的老师上美学课，去写生等。谈不上什么挣钱。”

教师生涯的转折出现在2000年的一次身体检查。在苑子牛的讲述中，当时学校校长给了他一张《大连市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伤残鉴定通知单》，通知单上写明要求苑子牛于2000年12月3日到大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参加鉴定，鉴定结果由单位（指大连市第三十三中学）到“市人事局”领取。

苑子牛称，自己拿着通知单去做了身体检查。一个月后，“校长跟我说，你的检查通过了，回家休息吧，不用上班了”。苑子牛曾问过学校管人事的同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对方解释：“这就是有病在家休息，咱们现在有很多老师还不服，说在家休息还给工资。他的意思就是我赶上了这个文件精神了，可以名正言顺在家休息。”

除了那张检查身体的通知单外，病休办理程序均是口头知会。对于病休多长时间，若身体好转如何返岗等情况也未有约定。苑子牛称，自己在病休期间，曾于2000年、2004年、2017年三次提出返校任教，均被时任校长拒绝。

梁群注意到网络上有关姚志荣的新闻，她认为姚、苑两位老师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他们都是带编制的老师。不同点是，姚志荣是主动请病假，而苑老师是经过组织安排让他休息。另外，姚老师是2004年就被停发了工资，但苑老师一直有工资。”

到底是苑子牛主动提出病休，还是学校安排他病休，两方存在分歧。校方认为是前者，上述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2年10月，他曾就此事问过当时的校长，“老校长说他（苑子牛）是主动要求的，他说他身体不能再继续履行教学任务”。但知情人士又称，老校长年龄很大，记性也不是太好。

病休后的苑子牛有更多时间用于治病。梁群称，苑子牛的治疗以中医为主，一听说哪里有治病的方子就去到哪里，药单子开了一大堆，看病花掉了“很多钱”。听说韩国电火炕对病情有好处，也托人买。“现在他可以正常站立、走路，看上去还是驼背，脖子得常年穿着高领，或围着毛巾。”

经过治疗，苑子牛（右一）可以正常站立、走路，看上去还是驼背。（受访者供图/图）

工龄如何认定

对苑子牛来说，21年的病休给他办理退休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因为它直接影响到工作年限的计算，继而影响到退休待遇。

苑子牛提供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退休（职）审批表》显示，在办理退休过程中，校方认定其1996年1月至2021年6月处于长休状态，不计入工龄，苑子牛的工作年限被认定为11年5个月，具体是从1984年8月至1995年12月，即进入第九中学至调入第三十三中学这段时间。

若工龄按照11年5个月计算，根据上述审批表，苑子牛的退休费合计为3359.93元。苑子牛不清楚若将病休时间全部算作工龄，其退休待遇会有多大的差别，他自称关心的不是钱的问题。

“我不觉得（病休）这块儿有什么（工龄）争议。按照法律法规，（21年病休时间）不能够被认定为他的工作年限。”2023年5月，大连市中山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相关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大连市中山区人社部门认定苑子牛工龄的依据为《关于工作人员病假期间的工作年限计算问题》（内优字第16号、财行政字第63号、国人事字第0055号）及《关于贯彻辽宁省政府若干具体问题的解释意见》（辽人发[1986]63号、辽劳险[1986]130号）等文件，其中规定病休超过6个月部分不能计算工龄。

苑子牛和梁群对这些认定依据并不认可。梁群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苑子牛老师是在编在职的教师，一定要拿出符合教师法的相关法律和文件。”

苑子牛认为自己的工龄应为41年，从1979年3月在大连市二轻局工艺竹木公司工作算起，至2021年6月退休，中间有近两年（1982年9月至1984年7月）在鲁迅美术学院上学，不计入工龄。

实际上，对于苑子牛工龄的认定曾有过调整。2023年3月24日大连市中山区教育局出具的信访事项处理意见书显示，苑子牛11年5个月的工作年限被重新调整为14年11个月。对于这次调整，校方知情人士解释，多出来的3.5年是对苑子牛在鲁迅美术学院上学前、在大连市二轻局工艺竹木公司工作的工龄进行了认定。“教育局的领导本着服务教师的态度，找到他原先的工友，做了一系列调查工作后，给他找回来这么多工龄。”

苑子牛坚持认为其有41年工龄的主要依据是，病休期间，他的病休工资及五险一金正常领取、缴纳。“我虽然没有全额领取原工资待遇，但我的五险一金一直缴到法定退休年龄前。”

梁群介绍，2021年，苑子牛拿到手的工资每个月是2700多元，“再往前就是2000元、1000元，2000年大概是五六百元，就是很缓慢地递增”。苑子牛提供的参保证明显示，2021年上半年，即退休前，每月养老保险缴费基数为5117元。

参保证明还显示，其于2004年至2021年均缴纳了养老保险，其中2014年10月至2021年间，参加了机关事业养老保险。

中国养老金融50人论坛核心成员、武汉科技大学金融证券研究所所长董登新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014年10月全国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养老保险制度统一改革。“2014年10月之前和之后，他（苑子牛）都不在岗，应该没有资格缴费，人社部门应该拒收他的缴费。一旦接受了他的缴费，就代表认同他是在岗在编的事业单位的职工身份，那就应该把他以前的工龄都视同缴费工龄，因为2014年前后，他的状态没有发生变化。”董登新解释，“2014年之后的工龄算作实际缴费工龄。”

“这位专家是基于保险的角度分析，即权利与义务对等。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有一些具体的政策（需要考虑）。”大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相关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在做“视同缴费年限”认定时，有两个缺一不可的条件，一个是正常的工作年限，另一个是按当地规定参加了本地试点的养老保险。该工作人员举例，如果他在2014年10月之前休了病假，那么该扣的工龄需要扣，扣除的部分不能给他视同缴费年限。

苑子牛于2021年6月到达退休时间，处于“十年过渡期”人员。“在核定时是看他的全部工作年限，相当于模拟了（养老保险制度）改革前的计发办法。并不是说你缴费了就要给你算作工作年限。”上述工作人员说，“我们知道这个人，长期病休假不上班，（病休期间）不能算工作年限，按政策规定就应当扣掉。我们执行的是没有问题的，不会损害他个人利益，也没有必要。”

编制应否保留

虽然参加了机关事业养老保险，但“缩减”的工龄，还是让苑子牛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认定自己的编制没了。

上述信访事项处理意见书对此进行了答复：“您的教师编制没有被销户，您是三十三中学事业编制二级教师，因为您的档案材料和您的实际工作履历可以证明您的事业单位教师编制从未被篡改过。”

对于苑子牛长达21年不在岗，仍有工资、社保发放是否属于吃空饷行为，校方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没有给他算吃空饷，我们一直把他算作病休。”

病休25年的佳木斯市教师姚志荣，编制则确实被取消了。2022年1月，佳木斯市教育局对姚志荣答复称，她的编制和工资已于2004年由向阳区移交到市教育局前被取消，无法满足其恢复编制和补发工资的诉求。同年5月，佳木斯市信访局回复姚志荣时表示，其提出的恢复公办教师身份、办理在岗公办教师退休手续、补发应发工资的问题不符合政策规定。

梁群认为，就算姚志荣的编制被取消了，应该给她一个“行政上的手续”。看到网络上几乎一边倒的批评声音，梁群称，这是因为现在的人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背景，“教师生病都应该享受治病休养，不会因为教师生病就把编制弄走了”。

长期休病假，教师编制应不应该保留？中国教科院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张家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病休与旷工不同，不是违纪行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应该保留编制。也可以在符合条件的情况下，办理病退。”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则认为，一个老师长期病休并占有编制，对于事业单位，尤其是教师队伍建设来说是存在问题的，应建立教师退出机制。

“因为有编制才能招人，没有编制无法招人，这个老师又长期病休无法来上班，就会影响集体工作。学校、其他老师，甚至家长都可能对此有意见。”不过，熊丙奇也表示，对于因为生病无法上班的教师，也要保障其个人权利；事业编制人员由财政供养，其个人权利和公共利益之间的矛盾如何平衡，需要社会共同讨论。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