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五蠹深入解读(上)(《韩非子 五蠹》)
韩非子·五蠹(dù)是战国末期法家学派代表人物韩非创作的一篇散文,是先秦说理文进一步发展的作品。作者举出了大量的事实,于对比中指出古今社会的巨大差异,论据充分,词锋锐利,推理事实切中肯。
韩非本人是个唯物主义者,在先秦哲学思想里,韩非的思想非常激进,但是也最为辩证。做为攻击儒家学派最为盛名的法家思想的代表人,韩非的思想又被很多人曲解,断章取义。所以,作者本人还是回到原文,去理解韩非的法家思想。
从五蠹开始,是因为这篇文章清晰的攻击了五类人:指学者(儒士)、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患御者(逃兵的人)、商工之民(工商企业),其中以儒士为首。整篇文章近四千七百字,因此分为三篇文章解读。韩非子·五蠹深入解读(上)主要是解读韩非子·五蠹的总论部分,即三个核心观点:
1.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2.人在面对的利益时越大时,越难以做到仁义,人性经不起考验。
3.人无性善性恶。人性的仁义,卑鄙,皆受已有的物质/精神基础影响。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翻译:在上古时代,人口稀少,鸟兽众多,人民受不了禽兽虫蛇的侵害。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发明在树上搭窝棚的办法,用来避免遭到各种伤害;人们因此很爱戴他,推举他来治理天下,称他为有巢氏。当时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伤害肠胃,许多人得了疾病。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发明钻木取火的方法烧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人们因而很爱戴他,推举他治理天下,称他为燧人氏。到了中古时代,天下洪水泛滥,鲧和他的儿子禹先后负责疏通河道,排洪治灾。近古时代,夏桀和殷纣的统治残暴昏乱,于是商汤和周武王起兵讨伐。
点评:韩非子上来举了有巢氏、燧人氏、鲧(gǔn)禹、商汤和周武王成王的四个案例作为开篇。实际上这些案例,我认为韩非子主要指出:他们都提供了利益给天下人,这和六韬 文韬 文师里的观点是一样的:
能生利者、道也。——六韬 文韬 文师紧接着:
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鲧、禹、汤、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翻译:如果到了夏朝,还有人用在树上搭窝棚居住和钻木取火的办法生活,那一定会被鲧、禹耻笑了;如果到了殷周时代,还有人要把挖河排洪作为要务的话,那就一定会被商汤、武王所耻笑。
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翻译:因此,圣人不期望照搬古法,不死守陈规旧俗,而是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解释:法:当做模式、法则;常可:长久被人们认可的成规惯例。不把常规惯例当做永远不变的模式。
点评:这是本文中的一个核心观点。很多迂腐的学者崇尚/批判某种先秦学说都在抠字眼,比如把孔孟的哲学思想上升到教条的地步。这是非常愚蠢的。哲学思想,治国思想,很多时候是受到时代背景的限制的。儒家想恢复周礼,对不对?在先秦时代,可能是个很有效的方法,但是到了现在,这其中很多“礼”是反人性甚至不可接受的。
比如,儒家自汉武帝以后就成为中国封建时期的主流思想,很多哲学思想,因为各个阶级的利益,通过断章取义演变成了教条般的存在。比如从董仲舒的“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演变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实际上这不是孔孟的错,而是激进以及没学问的腐儒,蠢儒,坏儒的的错。别忘了孟子也说过“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无论孟子,还是董仲舒,首先都强调了“君”的责任。
这篇文章就能看出来,虽然司马迁和司马光同为儒家学者,但是对儒的定义已经不同了。
其实这个观点并不仅存于法家,同样存于儒家。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紧接着: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翻译:现在假使还要用先王的政治来治理当代的民众,那就无疑属于守株待兔之类的人了。
点评:这里我个人觉得韩非子也同样有点激进,并不一定先王,前朝,以前的或者历史上的政治就一定是错的,说白了一定要有科学发展观,要辩证,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当然这个辩证的过程很麻烦,但是图省事,想要一刀切,想要捡现成的通关过略,世上并没有这种好事。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翻译:在古代,男人不用耕种,野生的果实足够吃的;妇女不用纺织,禽兽的皮足够穿的。不用费力而供养充足。人口少而财物有余,所以人们之间用不着争夺。因而不实行厚赏,不实行重罚,而民众自然安定无事。现在人们养有五个儿子并不算多,每个儿子又各有五个儿子,祖父还没有死就会有二十五个孙子。因此,人口多了,而财物缺乏;费尽力气劳动,还是不够吃用。所以民众互相争夺,即使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结果仍然免不了要发生混乱。
点评:实际上这个就是马尔萨斯陷阱的先秦版本。

翻译:尧和禹的生活品质十分低下,就是看门奴仆,俘虏/奴役的生活,也不比这差。
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翻译:这样说来,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不过是逃避看门奴仆般的供养,摆脱奴隶样的繁重苦劳罢了;所以把天下传给别人也并不值得赞美。
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翻译:如今的县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孙世世代代总有高车大马,所以人们都很看重。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掉古代的天子,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官;原因即在其间实际利益的大小很不一样。
点评:这是五蠹的核心观点之二——人在面对的利益时越大时,越难以做到仁义,人性经不起考验。
历史上愿意主动禅让的皇位的人不少,比如赵武灵王赵雍,主动禅让皇位给赵惠文王赵何,这不是贤明,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与自己分别负责国内的政治和军事,自己可以全心专注于赵国激烈的对外军事斗争。这种禅让同样是处于利益的考虑。假设赵武灵王知道自己的长子叛乱身死,钦点的留给太子的辅政大臣肥义也死于叛乱,而自己也活活饿死,赵武灵王会禅让吗?
类似的还有汉哀帝刘欣,因宠幸董贤而想要禅让皇位给董贤。这也不是愿意割舍利益,而是因为深爱董贤而愿意付出一切,这种心理属于超级舔狗了,因为汉哀帝的利益点并不是物质生活了(已经极大丰富),他追求的利益是与董贤的幸福快乐。
当然,韩非子这里也同样极端了。历史上,还是又不少脱离俗世的圣人的,这种人不追求名利,财利,追求的是另一个境界,但是这类人太少。而且这类人的诞生之初,往往就已经获得了物质的极大丰富。比如佛教创世人,释迦牟尼就是一个可供参考的案例。现实中同时获得这种出身条件和自身参悟能力的人是非常少的。
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腊(lǘ là)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翻译:居住在山上要到谷底打水的人,逢年过节用水作为礼品互相赠送;居住在洼地饱受水涝灾害的人,却要雇人来挖渠排水。所以在荒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幼弟来了也不肯管饭;在好年成的收获季节,即使是疏远的过客也总要招待吃喝。不是有意疏远自己的骨肉而偏爱过路的客人,而是因为存粮多少的实际情况不同。
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翻译:因此,古人轻视财物,并不是因为仁义,而是由于财多;今人互相争夺,并不是因为卑鄙,而是由于财少。古人轻易辞掉天子的职位,并不是什么风格高尚,而是因为权势很小;今人争夺官位或依附权势,也不是什么品德低下,而是因为权大势重。
点评:核心观点三——人无性善性恶。人性的仁义,卑鄙,皆受已有的物质/精神基础影响。
韩非子并没有说过人性本恶的结论,他强调棍棒教育是建立在战国时期生产力极大低下的前提下。
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翻译:所以圣人要衡量财物多少、权势大小的实况制定政策。刑罚轻并不是仁慈,刑罚重并不是残暴,适合社会状况行动就是了。因此,政事要根据时代变化,措施要针对社会事务。
点评:再次强调观点一——政事要根据时代变化,措施要针对社会事务。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
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短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
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翻译:通过周文王vs徐偃王,舜vs共工,子贡的例子,再次强调核心观点:
所以说:时代不同了,政事就会随之不同。
所以说:情况变了,措施也要跟着改变。
由此说来,仁义道德、机智善辩之类,都不是用来保全国家的正道。
点评:这里说下到徐偃王的典故。周穆王时,由于徐偃王好行仁义,国力强盛,来归者日增,势力范围不断扩展。慑于徐偃王的威德,周穆王以徐偃王“僭越”称王、“逾制”建城等为由,“乘八骏之马,使造父御之,发楚师袭其不备,大破之,杀偃王(这里徐偃王是战败身死还是逃亡失踪的具体说法不可考证)。
但是简单来说徐偃王的失败原因就是:仁而无权。这里韩非主要攻击的就是“以仁治天下”的浪漫主义思想。
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翻译:如果当初抛弃徐偃王的仁义,不用子贡的巧辩,而是依靠徐、鲁两国的实力,去抵抗有万辆兵车的强敌,那么齐、楚的野心也就不会在这两个国家里得逞了。
点评:每个时代,国家的历史任务不同。上古时候人们在道德上竞争高下,中古时候人们在智谋上角逐优劣,当今社会人们在力量上较量输赢。

韩非子此时的观点是超越时代的: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要重视辩证,要实事求是。
我之所以读这篇文章,其实是因为在读资质通鉴时,对司马光本人的想法有歧义。索性先把攻击儒家的文献也读读,通读之后,意外的觉得韩非的思想非常,非常超越时代,难怪始皇帝说:“寡人若能见到此人,与他交游,便是死也没遗憾了。”(当然韩非的下场在秦国没有善终)。
在佛学中,六祖慧能曾说过:
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见本来面目这句话的涵义非常深奥,但是前半句说的:不思善,不思恶,可以理解为,人总是以人的维度来判断善恶,因此何为善,何为恶?哪里有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
我觉得韩非的观点并不能单独的割裂来看。
比如:观点3——人无性善性恶。人性的仁义,卑鄙,皆受已有的物质/精神基础影响。

比如:观点2——人在面对的利益时越大时,越难以做到仁义,人性经不起考验。

但是回顾韩非所处的时代,那是一个真正礼乐崩坏的时代,别说道德标准了,连伦理纲常都需要重新建设,因此韩非的思想虽然激进,但是在战国时代是有一定道理的。
还是那句话,读书要辩证。
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