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宋墓》读书报告
註:本文為2020年春季學期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劉未老師 “宋元明考古研究專題” 課程的第一周讀書報告。
《白沙宋墓》發表於1957年,作者為著名考古學家宿白先生。報告正文主要刊布了白沙宋墓M1、M2、M3的考古發掘信息,內容詳實、簡練,並附有圍繞墓葬本身相關問題的討論。報告注釋部分則更為引人注目,內容主要為正文參考的文獻、考古材料出處,以及宿白先生自己的評論與觀點,總篇幅遠超正文。《白沙宋墓》展現了宿白先生扎實嚴謹的學風和廣博深厚的學力,注釋部分引用材料之豐富,論述之精闢,使此書成為宋元考古、乃至整個歷史時期考古學的奠基之作,成為後人研究的重要參考與起點,六十多年來無有比肩,至今已重印三版。
宿白《白沙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57年1版,2002年2版;北京:三聯書店,2017年。
闡述《白沙宋墓》意義的文章已有很多,其中較為重要的為徐苹芳先生的《重读〈白沙宋墓〉》[1]。文中對《白沙宋墓》的寫作背景、經過,以及研究方法、學術高度和優秀學風予以了梳理與強調。本作業結合《白沙宋墓》第二版原文,徐萍芳先生文章以及其他相關文章,略記些許個人學習心得與想法。
一、學術背景
宿白先生建國前曾長期讀書、工作於北京大學。20世紀以來,北京始終是中國的文化中心,北京大學也是中國考古學、歷史學等文史學科的研究重地。宿白先生本科就讀於北大歷史係,研究生考古組肄業,又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在此氛圍下,加上宿白先生自身的過人學力,使他具備了雄厚的文史基礎。建國後,宿白先生又曾參與西北、華北、東北等地文物古跡的田野調查,學以致用。以上成為《白沙宋墓》這一具體傑作的首要背景。[2]
白沙宋墓三座墓葬發掘與河南省禹縣白沙鎮,發掘時間1951年12月至1952年1月。發掘工作由宿白先生主持,集合了考古界、藝術界眾多專家學者參與發掘。宿白先生自1952年至1954年,用時兩年完成該報告寫作。徐苹芳先生在文章中寫到,當時在國內考古界雖出版了幾本考古報告,但因對象時代、特征的不同,宿白先生幾“無例可循”,而只能參考中國營造學社發表的古建築調查報告的體例。
從白沙宋墓三座墓葬的發掘情況來看,出土隨葬物較少,而墓葬本身複雜的仿木構做法,以及豐富的壁畫內容自然成為關注的重點。因此在發掘前後,都有古建築學者如莫宗江、陳明達、余鳴謙等先生參與製圖、攝影、校對工作。而從報告中引用的大量《營造學社匯刊》文章,以及對《營造法式》內容的深入應用,可見宿白先生對古建築材料的熟悉。
《營造學社匯刊》在建國前共發表7卷23期,社員共調查、攝影、測繪記錄了全國2200多處古建遺存,尤以唐、宋、遼、元時期為主。而梁思成、劉敦楨、林徽因先生為代表的學社成員,學兼中西,在掌握西方建築理論、方法的同時,也有著深厚國學修養,其表現即是對歷史文獻的搜集與運用。如梁思成1932年發表的《薊縣獨樂寺山門考》,因慾否定關野貞等日本學者提出的中國最早古建築為大同薄伽教藏殿(1038年)的觀點,故梁先生在文中猶重文獻考證。[3]而梁思成與劉敦楨先生先後各編寫了一部《中國建築史》,對比劉書[4],梁書[5]因編寫較早,可用的實物遺存尚且有限,行文、觀點也相對粗樸,故在書中更為倚重文獻,且多直接引用。
綜上,《白沙宋墓》的學術背景,係宿白先生基於自身的歷史學、考古學背景,參考營造學社古建築調查報告的體例而成。白沙宋墓的發掘工作本質上是一項考古工作,工作全過程都貫穿著考古學的思想,古建築調查報告更多的應該是在文獻運用、測繪、拍照等行文、方法層面提供借鑒。全書正文與注釋的分野,以及宿先生對年代標尺和建築構件細部形製的關注,都體現了考古學研究的主色調。而如揚之水先生所言,《白沙宋墓》將考古實物與文獻結合,並達到復原日常生活細節的高度,也是對王國維先生提出的“二重證據法”的繼承與發揚。[6]
二、研究方法
研究方法是與學術背景,或說學術觀念相一致的。《白沙宋墓》所體現出的研究方法主要體現在正文最後“相關問題探討”部分,大致可以概括為如下幾條:
1、考古學研究方法
白沙宋墓的田野考古工作相對簡單,其考古學方法主要體現在二號、三號墓的年代學研究上。
首先是選定年代標尺,即小範圍內纪年明確的同類墓葬。如元符二年(1099年)的白沙一號墓,白沙三墓東南的政和四年(1114年)潁東一五四號墓,宣和六年(1124年)潁東一五八號墓。通過比較標尺得出小範圍內的大段演變規律,如北宋末期白沙一帶仿木構墓葬裝飾越晚越繁,但在北宋滅亡前後,因社會凋敝,仿木構墓葬消失等。
然後是尋找更多變化規律,即從墓葬細部入手。如耍頭做法、令栱長短、人物髮式、出現鐵錢等等。通過這些細節的差異,佐以實物、文獻資料,取得基本的早晚關係,再與標尺案例比對,得出更有說服力的判斷。即白沙M2、M3都晚於M1,以宣和六年(1114年)為年代下限。
2、實物與文獻資料的運用
宿白先生在《白沙宋墓》注釋中列出的實物與文獻資料的數量是驚人的,這充分說明了宿白先生知識的廣博和過人的理解、應用能力。這一方面需要日常積累,另一方面,也需要在古籍文獻的版本目錄學方面取得造詣。
《白沙宋墓》的文獻運用還有一個特點,即註明文獻版本。在同期的營造學社文章中,並未做到如此程度。這更加體現了宿白先生在文獻方面的深厚功力和嚴謹態度。深深值得後輩學習。
宿白先生在文獻運用方面定然還有其他精到之處,但我本人在此方面功力不足,更多需要老師提點。
3、建築製圖與表達
宿白先生在發掘、撰寫報告過程中,都邀請了古建築專家參與工作,尤其是測繪製圖工作,體現了多學科合作考古的思路和方法。呈現在《白沙宋墓》一書中的配圖也是豐富多樣的,如水彩寫生、軸視解剖、平立面和局部測圖等等,極大增高了報告的可讀性。這背後包含的,是宿白先生對“科學、全面地公佈考古材料”原則的秉持,和誠實嚴謹的品格。[7]
另外,報告中還有大量宿白先生自己的手繪線圖,用以輔助論述。在建築學領域,手繪能力始終是從業人員的基本功,基本目的在於快速、準確的表達設計意圖、記錄素材,宿白先生的做法与此不谋而合。對早期的考古工作來說,物質條件有限,宿白先生依靠手繪不排除是權宜之計,但實際也取得了更好的表達效果。如第二版《白沙宋墓》加入的《從許昌到白沙》一文,在討論許昌民用家具時,宿白先生同時使用了手繪與照片,詳略得當。可以想像,若僅依賴一種,工作量與表達效果都未必如此適中。
徐徐
徐苹芳先生將《白沙宋墓》的研究方法總結為“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宏觀與微觀有機結合。微觀層面的搜集、鑒別、利用史料是治學的基礎,而利用史料還原史實,尋找歷史發展規律,解決重大歷史問題的宏觀研究,是學者的畢生追求。宿白先生身體力行,在全面記錄墓葬信息、搜集歷史文獻的基礎上,考訂三墓年代、身份等相關問題,時刻注意將論述上升到唐宋之際的風俗復原和社會變革,最後圖文並茂,條理清晰地呈現在書中,其中的每一個細節與做法都值得我們效法和學習。
三、其他
1、白沙宋墓的特殊性
《白沙宋墓》一書的經典性自不需多言,但閱讀之餘不禁還想到一個問題,即這組墓葬本身是否具有一些不同之處呢?根據閱讀大概可以提煉出以下幾點:
①紀年明確的仿木構雙室墓。
白沙M1紀年明確,即元符二年(1099年),墓室有前後兩室。俞莉娜在其碩士論文中收錄河南中北部有明確紀年的仿木構宋墓14座,[8]孫望在其碩士論文中收錄河南全境有明確紀年的壁畫仿木構宋墓16座,[9]總體而言,目前河南全境有紀年的,資料可用的仿木構宋墓應在20座上下。但有紀年的前後雙室墓,僅白沙M1一座。而河南已知的前後雙室宋墓,有正式公佈材料的也僅此1座。[10]由此可見,白沙M1自身的特殊性,也決定著它的重要性。
②保存完好
白沙三墓保存的完好程度也是令人驚歎的。一方面是三座墓葬每個個體都未遭盜掘和破壞,內部壁畫、仿木構、人骨、隨葬品均安然無恙。另一方面是三墓的位置關係也得到了忠實記錄。這也為後期的墓葬装饰、风水堪舆术等拓展研究提供了良好基礎。
③墓室裝飾的豐富性
白沙三墓墓室墓室裝飾內容是極其豐富的,壁畫內容有開芳宴、司閽圖、出行圖、奏樂圖等,壁面磚飾也有許多家具,還有豐富的建築彩花。加上隨葬品,可謂信息極其豐富。因對此方向較為陌生,僅記標題,留待日後學習查證。
2、《白沙宋墓》的不足之處
作為後輩,加上能力有限,妄談《白沙宋墓》一書的不足之處是不合適的。雖然宿白先生編寫《白沙宋墓》時的時代局限性、條件局限性是明顯的,但即便如此,迄今可見的,對該書提出理性批評的文字也並不多見,僅有少許就書中所引文獻細節、以及宿先生部分觀點的商榷與細化。[11]正如徐苹芳先生所言,《白沙宋墓》中的論斷,幾十年後被證明幾乎全部正確。由此也可見一斑。
四、小結
《白沙宋墓》作為中國考古學界的經典之作,其豐富的內容和宿白先生的精深論述,半個多世紀以來始終是後輩學者循徑拾階的淵藪。此次再讀《白沙宋墓》,我重點對其學術背景和學術方法進行了思考,宿白先生依託自身深厚的文史基礎和誠實嚴謹的學者品格,在實際工作中,秉持考古學的基本方法與原則,充分對照文獻史料,同時還借鑒了古建築研究的文體與方法,博採眾長,見微知著,最終成就了這一經典作品。而白沙宋墓自身作為考古材料的特殊性,也決定了無論何時,都成為歷史時期考古,尤其是宋元考古的重要標尺案例。
《白沙宋墓》是常讀常新的,無論是具體的學術問題還是研究方法,每次閱讀都會得到新的啟發。一如幾個月前曾在網路重讀過《從許昌到白沙》一文,對宿白先生擅寫札記的方法頗有體悟。這篇文章實際上由若干篇小文組成,記錄了宿白先生趕路間隙的所見所想,涵蓋了建築、家具、圖像、風俗等多個方面,並配以手繪、照片。文中曾提到,“研究古建築不能不注意傳統民居中的構造做法”“考古不能不知今。”此文寫就至今已超一個甲子,“考古知今”、勤寫札記的觀念與方法,後人已有頗多醒悟與發揚,而用建築考古的視角研究傳統民居,至今似乎少有踐行,這充分體現了宿白先生善於思考,見微知著的能力,以及過人的學術敏銳性與前瞻性,深深值得學習。
最後,我將此番閱讀《白沙宋墓》的體會概括為“注重基礎、注重積累、見微知著、博採眾長、誠實嚴謹”五個詞,希望自己在日後的學習中多多實踐。
[1]徐苹芳. 重读《白沙宋墓》[J]. 文物2002(8):91-95.
[2]李梅田. 开创与大成:宿白与中国历史考古学[J]. 江汉考古, 2018(03):3-8.
[3]王贵祥.《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的创办、发展及其影响[J]. 世界建筑, 2016(1).
[4]刘敦桢主编. 中国古代建筑史[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80.10.
[5]梁思成著. 中国建筑史[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8.02.
[6]扬之水. 细节的意义[J]. 读书, 2002(9):58-65.
[7]赵献超.《白沙宋墓》与建筑考古——纪念《白沙宋墓》出版60周年[J].文物,2017(12):88-92.
[8]俞莉娜,宋金時期墓葬仿木構建築史料研究——以河南中北部,山西南部為例[D]. 北京大學, 2015.
[9]孙望. 河南地区宋金时期墓葬壁画初探[D].南京大学,2015.
[10]河南已知雙室仿木構宋墓,另有禹州龍崗電廠M121無紀年宋墓(《考古學年鑒1996》)(此墓感謝張保卿師兄告知),安陽林縣董家村無紀年宋墓(《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5期),但此二墓均無詳細報告,
[11]陈戍国. 关于《白沙宋墓》注释的三点意见[J].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0(04):10-12.
吴伟. 白沙宋墓“金井”辨正[J]. 四川文物, 2012(02):5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