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一个侠骨丹心的词人。(辛弃疾词中的英雄主义)
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他出生时故土沦丧于北方异族之手,原来的朝廷南下,偏安于江南一隅。在敌国统治下成长的他亲眼目睹汉人所受的屈辱与痛苦,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他却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投笔从戎的志向,力图恢复中原、报国雪耻。
机会很快就到来了,这一年,金人大举南下,北方的汉族人民由于不堪金人严苛的压榨,奋起反抗,到处起义。只有二十一岁的他散尽家财,聚集了两千余人,参加了另一支声势浩大的起义军,担任一个掌管文书、印绶的机要职务。有一天,他奉命南下临安与宋廷联络,就在他完成任务归来的途中,听闻义军里出了叛徒,义军首领也被叛徒杀害了。突闻噩耗,他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眼下最要紧的是那几万千辛万苦聚起来的义军,他收起悲伤,迅速赶到大军营地,只见一片狼藉,除了百来个老弱伤病在那无所事事,哪还有什么大军的身影。一问之下才得知叛徒不仅杀害了首领,还将几万大军带走准备投靠金人。他怒发冲冠,血气上涌,说要去杀了叛徒,为首领报仇。那百来个老弱伤病大多嗤之以鼻,像看个神经病似的看着这个年轻人,随后摆摆手四下散去。只有他身边的几十名亲随了解他、相信他,众人都异口同声表示愿意追随他去杀了叛徒。这个年轻人问清大军所在,大吼一声,带着几十个亲随快马加鞭疾追而去。也许老天助他,很快便追上了大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过去,势如破竹直抵中军大帐,活捉了叛徒,他面对着几万义军,毫无惧色,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讲,竟说动众人跟他一起南下归宋,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三岁。他叫辛弃疾,一个文学史上璀璨的名字。
辛弃疾在义军中的杰出表现使他名重一时,受到南宋朝廷的欢迎。但宋高宗没有抗金的决心,又畏惧义军,辛弃疾南归之后,义军被解散,安置在各地的流民中生活。辛弃疾因为“归正人”的尴尬身份并不被重用,只是被被任命为江阴签判,一个地方小吏,自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这一年他才二十五岁。此后,辛弃疾给朝廷上了不少有关北伐的建议,但朝廷却反应冷淡,辛弃疾不断被派到各个州县担任地方官职,负责治理荒政、整顿治安。现实对辛弃疾是残酷的,他虽有出色的才干,但他的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官场上立足。
南宋淳熙元年,金人在北方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而南宋统治阶级却不思进取,偏安一隅,整日沉湎于歌舞享乐。已在地方蹉跎近十年的辛弃疾,踌躇满志,却无路请缨。这一年的元夕佳节,在万家灯火之中,辛弃疾孤单一人在街上闲逛,看着街上满满的人群,他心绪万千,满腹的激情、哀伤、不甘、愤懑无处释放,偶然间见一孤高女子擦肩而过,竟扣动心弦,急忙寻找而去,用动人的笔法写下这首《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比起这美好的邂逅点亮词人心中那昏暗的烛光,辛弃疾人生当中更多的是壮志难酬的愤懑。一次,他登上建康的赏心亭,极目远眺这大好风物,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由景入情,情景交融,虽用语沉痛悲愤,感情却慷慨激昂。
宋孝宗淳熙三年,辛弃疾被任命为江西提点刑狱,途经造口时登上郁孤台远望,忆起昔年金人追隆祐太后至此,不觉心生感慨,提笔挥就这首《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家国沦亡之创痛历历在目,然而朝廷却无意北伐,那北方的故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
第二年春天,转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的辛弃疾送一朋友去军中任职,写了一首《满江红·汉水东流》送给朋友,词中满是对友人的赞扬与激励,希望友人作为名将之后能像先祖那样抗御外地,收复失地,建功立业。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里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裴台月。
虽说是送给友人,然字字句句何尝不是词人自己的内心写照,辛弃疾无时无刻不想到军中任职,以实现自己的报复。只是天不遂人愿,自己的满腔热血朝廷根本看不见。
淳熙六年,辛弃疾四十岁了,在南渡之后的第十七年,被朝廷频繁转徙的他再次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现实与他恢复失地的志愿相去愈来愈遥远。临行前,同僚在山亭摆下酒席为他送别,他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词《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春光正好,可惜不能长存,留给人的只会是无限的留恋和惋惜;美人情深,却红颜命薄,到头来不过都化作尘土。人如此,国亦如此,词人的身世之悲和家国之痛熔于一炉,读来字字句句令人心碎。
淳熙八年,力主北伐的辛弃疾被人弹劾,无奈之下退隐,居于上饶之带湖。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致仕后亦侨寓此地。由于他们都有抗金雪耻的雄心壮志,所以交往密切。这时距离宋金“隆兴和议”的签订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丝毫无进取之志。过了三年,正逢韩元吉六十七岁寿辰,辛弃疾特地作了一首《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给他祝寿。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正如一百多年前的范仲淹的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所说的那样,身在江湖的辛弃疾时刻不忘国事,日日盼着能够重整乾坤,再度建功立业,然而自己满腔的报国热情却无处安放。
淳熙十五年,不得任用的辛弃疾过着平淡的隐居生活,同样慷慨激昂的陈亮前来拜访他。二人才气相若,抱负相同,都是力主抗金复国的志士,故而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别后二人仍互相寄词相通,辛弃疾写了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作此词时,辛弃疾已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可是辛弃疾知天命却不听天命。午夜徘徊,半醉半醒间自己恍如回到早年参加的抗金义军队伍中,刀光剑影、鼓角齐鸣。猛然惊醒,四下看看,原来是一场梦。自己杀敌报国、收复失地的理想恐怕再也无法实现了,不经意间撇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竟白发已生,不觉英雄迟暮啊!
隐居的生活更多时候是恬淡的,是温馨的,远离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词人也难得流露出对平淡生活的热爱。一个偶然的夏夜,辛弃疾路过黄沙岭道,明月清风,疏星稀雨,鹊惊蝉鸣,稻花飘香,蛙声一片。这一派动人优美的山村风光本身就是一首悦耳的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已不用词人费心创作了,它就在那里,把它记下来就行。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真希望辛弃疾的一生都能像今夜一样,走在恬静优美的山道中,看着头顶的明月疏星,听着旁边的蛙叫蝉鸣,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辛弃疾的一生,轻松愉悦的时光太少了。别人游山玩水是件乐事,可对于辛弃疾来说,再美的风景也难以排遣自己胸中的无尽愁绪,在博山游玩的他根本无心风景,看看这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受压抑、遭排挤,在此地已无所事事地隐居十来年。眼看国事日非,自己却无能为力,一腔愁绪又有何人可知。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又一个十年转眼就过去了,期间辛弃疾被朝廷短暂启用,但很快就罢官退隐。伴随词人这六十年人生最多的就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到了晚年,辛弃疾却旷达多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趁着酒醉发泄出来,一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弃疾还是那个辛弃疾,对现实社会和自身处境的不满还在,自己壮志难酬的愤慨也还在,只是年轻时的那种锐气看不到了,难道词人死心了吗?当然没有。
一次和客人的闲谈中,无意间聊到年轻时建功立业之事,这引起辛弃疾无限的追思和感慨,写了这首《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聊表所思。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想想年轻时骑着健马带领义军与金兵战斗时的自己是多么的豪气干云。现在了?一腔热血换来的确是冷眼相对。读来令人心伤透骨,沉郁苍凉。
曹操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晚年的辛弃疾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印证着这句话。嘉泰四年,已过花甲之年的辛弃疾被重新起用,他满怀热血,抱着残躯来到镇江上任。镇江在长江边上,是与金人对垒的第二道防线。辛弃疾常常拾阶而上,登上江边的北固亭远眺。看着眼前的滚滚长江,北望河山故土,写下了我最喜欢的两首词,一首是《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另外一首就是大名鼎鼎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登高远眺,很容易让人心潮澎湃、怀古忆昔,已到人生暮年的辛弃疾热血未干,激情仍在。他是多么渴望像古代英雄人物那样金戈铁马,收复山河故土。自己等了一辈子,总算等来了北伐的机会,然而看着朝廷的轻率无知,深感前途堪忧。结局也正像他担忧的那样,由于军事准备不充分,北伐失败了。这次北伐失败,也耗尽了辛弃疾最后一滴热血。开禧三年,辛弃疾病逝,享年六十八岁,据说他临终神志不清时还在大呼“杀贼!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