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村-《我和我的村庄》
我的村叫石桥头,我没想到会在石桥头呆这么久,并且还会一直呆下去。
想起刚嫁来石桥头时,我多么真切地感受到过周围人目光里的疏离。结婚当日,来看热闹的屈指可数。在我25岁的年纪,经历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喜庆掺杂落寞的婚礼。午饭时,人多了些,饭吃完了,人又散了。我拉着来送亲的叔伯大姑的手,哽咽了。大姑是媒人。她看我流泪,也红了眼眶。她说,你们相处时间短,了解不多,有外人冷眼看热闹也正常,好人缘要靠以后在慢慢相处中培养,要相信嫁的是个好人家。环,以后的日子是要你们自己过的。
想起出门前,爸说,从咱们家走出去,换个人家就是天堂。最起码,有新房子,有手艺,一辈子饿不着。
这样的村子,这样的人家,真的是我的天堂吗?我有些怀疑。
石桥头是个很小的村,多小呢,没嫁过来以前,我真不知道离我家20里外还有这么个村子,四个队分三处居住,稀稀落落,毫不起眼。用我姑打听来的话说,这里土地盐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说是上边吧,没大棚,说下边吧又没稻田,赶上旱年头,喝口水都难。姑来我家那回,我在坐月子,时值盛夏,又逢大旱之年,周边稻区整日整夜地抽水灌稻,地下水位下降,村里吃水井已抽不出水。
没有水,人畜怎么活?村里紧急筹措钱联系打井队,选了址,打更深的井。新井没打出来之前,家家只能自想办法解决。有车有辆的人家,去镇上卫生院拉水,也有去邻村刘家林吃水井拉水的,我们家,只有一辆人力三轮车,丈夫拉个大罐,去大庄姨婆家压水井压出带咸味的水,据说浅水层水里含氟,压水井早就废弃。当时情况,能做熟饭别渴着就知足了,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姑口渴,舀了半舀子水刚喝一口,觉得太咸,随手泼院里,婆婆抢过空水舀子,变了脸色,大喊,不能泼不能泼,水比油贵。姑愣住了,很尴尬也有些气愤。这是在侄女家,她好歹是客人,哪里见过喝口水也要干涉的婆婆。
姑临走说,环,我们没啥说的,你孩子也有了,好好过。我总觉得姑话里有话,她对我的处境有担忧。直到前年,姑家盖新房,打听着来村北的铝合金门窗厂订尺寸,才又一次到了石桥头,走过新铺的柏油路,穿过设施完备的村民广场和绿树掩映的街道,看到我家满院的貉子,尤其见我家厨房醒目位置一口大水缸,姑又舀水喝了一口,笑了:“嗯,这日子还差不多!”姑改了对石桥头最初的印象,临走留下一句:这个小庄,整(建设)好了。
那是后话。可当时的我能说啥呢,婆家是我点头同意的,早知道他的家的特殊情况,也知道这个石桥头三队西小庄,只有20来户人家,家家各过各的。我不知道的是,村里人并不都是没有什么大追求的泥腿子,有做买卖的,有加入施工队盖房子修房顶的,有给造纸厂拉稻草的,实在没啥占手的活了,还要下庄去收废品,都在暗地里较着劲。用村里老人们的话说,是看着穿戴一般,家里有实货的“闷膛户”。
我从婆家的破旧草坯墙头和简单家具看出,婆家家境很一般,从婆婆经常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话里听出,她脑筋多少有些迟钝。这就好理解我的婚礼为啥那么冷清,在村里,这是个不起眼的弱势人家。我当时图的啥呢,我图找的这个人有文化、有工作。我相信门当户对是个真命题。我们俩,也算般配。心里的小算盘儿早已打好,他在县城上班,我将来也是要到县城去住的。到时候,家里房子留给老人,不跟着来,脑袋灵不灵光,有啥关系。
可事实是,20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没有离开小村一步,没有离开衰老以后说话做事越发墨迹的婆婆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公公。我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整20年。他们已离不开我,他们是我的亲人。
还记得当年,闹了矛盾有了争执,我跑回娘家,看着卧病在床的爸和暴怒的妈,又在当天蔫蔫地回来。老实憨厚的妈,以为我往家跑,是不好好过日子,会丢了娘家脸面。她叹口气,说,苦秧子结不出甜瓜来,你认命吧。
我不是认命的性格。我能跑哪去?我有了新家,新家在石桥头。在这个没有我娘家村一条街人多的村子里,我要让苦秧子也结出甜瓜来,我需要做的,得改改我的命。
再没往家跑过。开始留心我要安心生活的这个村子,这个小到当时的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村子。石桥头的位置,图上标注的是西小庄。西小庄,习惯上也叫小庄子,是石桥头村四个队中的三队,另有一队二队居住地大庄村是石桥头村址所在地,四队是小张家铺村,对外统称石桥头。我的家,就在西小庄。
尽管对婆家处事卑微不善与外人走动早有耳闻,但因早年的分家问题与近亲也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是我不能接受的。好歹,我算是在外打过5年工,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凭我的努力,不能让她们冰释前嫌吗?我要试着改改门风了。
我坐到了二婶三婶的炕头,没啥大道理会讲,只是让她们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侄媳妇,是高调的也是谦卑的,眼里是有长辈的。
我婶婆婆们都是善良的人,多年误会解除,结局如我所愿。婆婆把家交给了我,责任田也给了我管理。
石桥头的土质适合巨峰葡萄生长,这是村民们通过多年多品种试栽,摸索出来的成功种植管理经验。人口五六百,高峰时期,葡萄种植规模近千亩。
葡萄收获时,园子里,少不了我的身影。我俩属于工农结合,他上班我种地搞庭院养殖,没有葡萄园,清闲时间较多,村里人活计忙不开了,习惯喊我一嗓子,来帮忙啊。其中就有曾和婆婆闹过矛盾的人家,每年,早早给婆婆送来葡萄。婆家,再不是旧时代那个墙上挂“布介”(不借)的闷头户,遇难处不找不借不来不往的老旧处事方式,被如今你帮我助勤与往来的气氛替代。我婆婆,年近八十,虽耳朵更背,到了街上和我大妗子表奶奶们照样谈笑风生。我把她们豁着牙笑得一脸皱纹的照片,发上了今日头条,登上了报纸老年版面。村里人开玩笑说她们是石桥头的老网红。86岁的大妗子见我拿着手机,顽皮如孩子:环,快来,给我拍照。
20年过去,我从一个怀揣热情的外来小媳妇,变成早已融入村风民俗的中年妇女,石桥头也不再是小到被人忽视的石桥头,也不是冷漠的石桥头,更不是默默无闻的石桥头了。村外葡萄园盛产的无公害套袋葡萄以其剔透的外观和甜酸适度的口感,得到市场多年的认可和推崇,销路顺畅。新增的高效设施农业建设,稳步推开, 沙土地里产菜花,盐碱地里长鲜桃,传统农业开始多样化发展。
2019年夏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村东多年干涸垃圾遍布的大清河石桥头段,清淤疏通工程已初见成效,老人们记忆里水清苇绿鱼跃蟹肥的旧风景,正逐步修复中。
有关石桥头的村名,有这样一段传说。相传,小村本来叫蛇坨,因村北沙岗聚集多种蛇类得名。村东河面开阔,却没有桥,村民出行,多是扶水中木桩涉水而过。夏天河水上涨,多有溺水事故。鲁班化身老翁巡游,路经蛇坨,休憩时被众蛇围困,得一村民张生解救,得知村民心愿是修座桥,鲁班决定助力村民。当夜,鲁班赶巨石而来,连夜修造石桥,天将亮,蛇坨一位“老娘婆”(接生婆)去河东西坨村接生回来,鲁班慧眼,看出老妪手上染过血迹。新桥忌血光,鲁班匆忙赶石离去,留下半截石桥。行至昌黎某地,天大亮。鲁班无奈弃石而去,石头落地成桥,成“降桥”一地的由来。古滦河支流流经蛇坨,数次改道入海,蛇坨沙岗被冲,蛇无地可居,散去无踪。为纪念鲁班修桥,蛇坨改名石桥头。
另一说,唐王东征,途径蛇坨,士兵困乏,前有大河拦路,后有敌兵追赶,情急之下,唐王拜天恳请上天降一石桥,助战事成功。话毕,浓烟滚滚,巨石轰鸣,一座石桥从天而降。士兵顺利过河,唐王命兵士推石入河,拆除部分桥面,形成断桥,已绝敌兵进路。部队开拔,唐王在桥头巨石上亲笔写下石桥头三字。
既是传说,关于村名的故事自然有多个版本。我听张好存老人讲过,老支书张文志讲过,近90岁老人孙凤吾讲过,我公公也讲过,具体细节稍有区别,大概内容趋向这两个版本。
了解了小村的前世,目睹着小村的发展,眼见着小村美丽乡村建设的脚步越走越快,我觉得,我与石桥头结缘20年,我应该为它做点事了。
我能为它做点什么呢?
突发奇想,做一本相册吧。我来石桥头时,带来一个小傻瓜机,那是1995年从北京的地安门商场买的,当时花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150元。进入数码机时代,也跟风买了,再到如今的智能机普及,养成了随手拍的习惯。村里村外,春夏秋冬,我用镜头见证了石桥头的改变,石桥头,也成就了一个愈发热情坚韧的我。
我与石桥头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留到以后再慢慢说吧。





